《古镇天籁》
——杨春明访谈录文/禾素
我并没有打算为一个命运多舛的人写下一段惨情文字,也不想凭借她苦难的一生煽情鼓噪吸引世人注目。我只愿诚实的笔,记录一份感动,一份认同,记录一张比艳阳还要灿烂的笑脸,一个比岩石还要刚硬的灵魂。
当她一瘸一拐走进我的视线时,难以置信这就是那个与病魔抗争十八年,一次次从死亡线上挺过来的人。她笑盈盈走进这个初夏的傣家庭院里,手里拿着几本书,身后是一位朴实的先生,微驼着背有些吃力地抻着一大袋水果。
杨春明,土生土长云南省芒市勐戛镇人。出生于五十年代初,退休之前,系芒市妇幼保健院的主管医师。
“勐戛”属傣族地名,傣族语法有如英文,主谓颠倒。“戛”为珍贵之意,“勐”为地方之意,合起来意为“最珍贵的地方”。
虽谓以傣乡之名,这里却是德宏州最大的汉族集聚自然村,居有近千余户人家。据专家考证,明朝初年已有外乡人在此安家落户,多属南京应天府来屯垦戍边的军士,据此推算古镇已有多年历史,因而勐戛是深受中原文化影响的一个重镇,曾在潞西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发展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勐戛曾先后设立过芒遮板设置局、潞西设置局,直到潞西县正式成立,局署才由勐戛迁至芒市。
魁阁,是极具勐戛汉文化的特色建筑之一。內里供奉文魁星,据说文魁星的笔尖指向哪方,哪方的文昌便比较旺,小孩读书,升官进爵样样如意。听村民说,勐戛四围是山,民居于中,形似聚宝盆,但东西南北处处有漏缝,因而选福地建魁阁,一来挡住漏缝守财守福,二来保佑文昌兴旺,子孙成器。
去年来时,这里只有一个屋顶及四根缅甸运回来的顶天柱,当时已颇为震撼。如今再来,见魁阁已建造完毕,其间雕龙画凤,色彩斑斓,浓郁的汉文化扑面而来。爬至顶楼,远山近野,麦黄竹翠,长腿鹭丝在收割后的土壤上闲闲地逛着,古檐下的风铃,随风而响,这般景象,叫人如何不怀想!
杨春明的父母都是汉人,善良、豪爽、待人热心,算来应是当年应天府屯垦戍边军士留下的后代。父母四十五岁上才生下杨大姐,从她有记忆开始,父母已然是年老体衰的模样。在她的记忆中父亲很喜欢唱山歌,随时随地张口便吼上两嗓子,各种山歌调皆唱得韵味十足,小小年纪的她对那些古曲百听不厌,总爱缠着叫父亲唱《赶骆驼调》给自己听。母亲则安安静静,喜穿长布衫,头上包白布包头,裹小脚,即缠足,为人和善,是典型的旧式女子。
父亲与兄长常年于勐戛、江东一带行医,在乡下各处小有名气。深受父兄影响的杨春明,从小便立志长大继承父亲衣钵当一名医生。小学毕业后她没有继续升学。回到勐戛乡村综合厂当会计,小小年纪的她聪明好学,边做会计边学做食品加工,晚上还坚持到夜校上课。
说到夜校,杨大姐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她说有一个人不得不提,因为此人对她甚至对许多农村孩子的一生影响深远,这人便是她一辈子的恩师马罗基。先生文化底蕴深厚,兴趣广泛,要求学生要有理想有抱负,要学会利用时间学习。记得马老师曾在课堂上大声地对他们说:“同学们,一寸光阴一寸金!你们要学会利用时间,背乘法口诀可以背到厨房里;可以背到找猪草的田野上;甚至可以背到厕所里!”他还强调标点符号的重要性,有一次给学生们做了个示范:“过路人等不得在此小便”,标点符号标在不同的位置便有了不同的后果,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
其实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下也不由一震,马老师亦曾经担任过我暑期美术班的导师,书法、画画皆为一流,是个全才。听杨大姐说起这些往事,亦勾起我少年时的一些念想。
当时因为家庭困难,杨春明面临被迫缀学的可能。她在某次作文中流露出无法实现理想准备回家务农的消极思想,一向对她器重有加的老师生气地将作文打了个大叉叉,性格刚烈的马老师甚至将杨春明的书包一下就扔出教室外……
这件事让杨春明记忆深刻,亦让她懂得,人的一生会经历无数的难,而无论怎样艰难,都一定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永不言弃。
就是凭着这么一股子倔强与不服输,杨春明一面务农一面坚持上学,十四岁时还跑到芒市农机学校学开拖拉机,学成后开着号称“铁生”的拖拉机回乡,人人皆称赞她为小拖拉机手。能干的她在乡里还兼任保健员、计分员、保管员、指导员等,一面学一面教,所谓能者多劳,便是如此。六十年代末开始任村卫生员,后以一个赤脚医生的身分,日晒雨淋,走村串户,负责全乡的疾病预防、保健以及治疗工作。杨春明以救人为乐,真正意义上承袭了父亲的衣钵。
一九七一年春,杨春明也迎来了生命中第一个春天!她被正式委派到保山卫校医生班学习,学成后回到芒市妇幼保健院担任医生。二十多年不短的岁月中,她兢兢业业,恪守一个医者的道德与良知,对病人尽心尽责,对同事关心爱护,在业界备受尊敬及认可。
一九九六年,杨春明的噩梦开始了!莫名的疾病侵袭她一向健硕的身体,全身包括手肌、脚肌、心肌都疲软无力,严重时候,连梳头刷牙都成问题。医院无法医治她这样的奇难杂症,医院继续求医。医院专家医生会诊后,确诊为皮肌炎及红斑狼疮并发症。
大量的激素进入她的体内,头发掉光光,全身功能严重退化,各种病理性症状全都出现。皮肌炎最明显的病征为骨头与肉分离,中距能放进一枚手指,细胞不断分裂,肌纤维亦自己断裂,每时每刻,疼痛从骨头里渗出来,这撕心裂肺的痛并没有击垮她。生性乐观的杨春明从没放弃自己,因爱人必须在小城坚守工作岗位,无人陪护的她从手术台上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拜托医生到食堂帮她打饭,弄得旁边的人全都笑了。在自身忍受极大痛苦的同时,她不忘一个医者的本分,安慰及奉劝病友,当病来时要冷静面对,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她对病友说:“你们知道吗,哭一场能死多少细胞啊!如果哭有用,我不阻止你们;但是若没有用,我必须要奉劝你们,不要再哭泣!我也钻心刺骨地疼,我也有大把大把的眼泪,但我不哭,我能忍!不管生命长也好短也好,一定要过好自己的每一天。”杨春明就是这样,面对身体的千疮百孔,她依然坚信,自己的明天一定会比今天更好。
一九九八年,杨春明拖着病后残疾的身体开始走村串寨搜集民间歌曲。此举一是为了缓解疼痛;二是担心这些民间的文化瑰宝渐渐失传于世。在整理过程中,杨大姐得到相濡以沫的丈夫细心的照顾,得到亲朋好友不遗余力的支持,为民歌搜集提供了许多宝贵的资料。而她在搜集的过程中亦开始学习创作,年勐戛古镇老年合唱团成立后,她积极创作一些作品支持合唱团。这位身残志不残的大姐,患病以来共下了八次病危通知书,十六年来战胜各种病痛折磨,拄着拐杖走遍故乡山水,终于将各村寨出现差异的山歌统一收编,整理出德宏州第一本汉族山间民歌集《古镇天籁》,为填补德宏汉族民间歌曲的空白作出一大贡献。
说到激动处,杨大姐竟忍不住哼唱起来:
喜鹊叫时我出门
腊梅开花才回家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为能更深入地了解杨大姐土生土长的地方,以及《古镇天籁》一帮幕后功臣,我们相约第二天到古镇勐戛探访至今依然活跃在各个市镇的老年合唱团。寻着歌声,我们走进了杨大姐成长的勐戛古镇,走进了老人们欢乐的民歌世界里,走进了那些弯弯山道、崎岖路径,仿佛得见杨大姐当年拄着拐杖摇摇晃晃的身影,仿佛听到一曲曲悠扬古乐在山间村落响起……
这样一群年过花甲的老人,自由自在,甚至可以说是散漫无序地随心而唱。身在其间,古朴的榕树在身后摇曳,千百年穿流而过的小河让古镇更添几分灵秀。老人们热情开朗,善良真挚,随意说着唱着,笑着骂着,从他们身上,看不出半点生活的艰难及岁月的沧桑。
大二胡悠远的琴声响起,让人顿觉忧伤满怀,杨大姐的《哭亲调》一唱出来,那古镇的云立马就变得惨淡起来;而唱到《千年野菊花》,花儿们又好似一下子就明媚鲜妍地绽放于漫山遍野……这就是民歌的力量!古镇天籁以不可低量的力量迅速穿越听者的耳膜,在内心激起不小的震荡。
杨春明在一片歌声中感慨万千,虽然得了病是不幸的人,但得到这么多朋友、亲人以及当地政府的关心,她又觉得自己是不幸之中的幸运人。她愉悦地看着远方,一脸阳光地说:“老有所为,老有所乐,老有所传,有生之年一定继续把民间音乐发扬光大。每天想着第二天的太阳又要升起,我的心中又开始充满希望。”
年3月3日星期二
于香港九龙
此文原载《云南日报》
本文作者简介
方思入(傣族)
笔名禾素
◇散文作家、诗人
◇天涯论坛香港版专栏作家
◇中国散文学会东莞创作基地、观音山文学艺术院签约作家/艺术家
◇亚洲诗歌出版社副主编
◇香港音乐文学学会理事
毕业于云南艺术学院音乐师范系,曾供职于云南省德宏州傣剧团、德宏州政府接待处,年移居香港,现从事写作及教育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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